茨州进入暂歇期,沈泽川就像是收起了锋芒,蛰伏了下去。但很快,远在阒都的薛修卓就领教了这场冬眠的厉害。十月寒衣节,茶州借着颜氏的资助,开楼设宴,广邀天下英才。不论是山野大家,还是闹市隐臣,但凡在学问上有造诣的,尽数收到了邀约清谈的帖子。若是无名小辈,自然掀不起风浪。可是此次不到三日,牛车叶舟尽数出动,天下英贤群拥而至。因为投帖的人叫作姚温玉。清谈十月的茶州阴雨连绵,垂帘而坐时,能够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。罗牧没有穿官服,而是身着道袍坐在下首。他环顾四周,发现这茶楼内已是人满为患,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,脚踏芒鞋,身着羽蓑者不胜枚举。时过晌午,临窗的香焚尽了。罗牧听见动静,直起身看向门口。只见那油纸伞微晃,现出底下的黛色襕衫。大袖逶迤于膝上,其间还伏着只猫,露出的腕骨清秀,衬得五指修长有力。姚温玉在四轮车上俯身,诚恳道:“诸位前辈久等。”小车轮碾动在木板上,乔天涯推着姚温玉入内。茶座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,先前没有摘掉的叶笠纷纷摘下,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姚温玉。姚温玉停在了圆窗前。“今日我等汇聚于此,皆是为了赶赴元琢小友的清谈邀约。”抽烟的琴州梅老磕着烟枪,看着姚温玉,“一年不见,小友的风姿远胜当初。”席间茶水已经就位,那香柱再次点燃。所谓清谈,就是口谈。主客对坐,绝不涉及官场民事,只论高深玄妙的东西,所以今日罗牧没有穿官服。他们要在谈坐间你来我往,这不仅要求参与清谈者得博学多识,还要求他们韵音优美。姚温玉游访山水极擅此道,因此才能一呼百应,在茶州设座开谈。他过去谈锋新颖,独出机杼,因为出身名门却没有入仕,所以在隐士间远比海良宜更得人心。梅老已经在席间等了半个时辰,寒暄以后不再浪费时间,说:“我见小友有变化。”姚温玉说:“此身非我身,此变非我变。”梅老不再抽烟,说:“我亲眼所见,若是你没有变,那么何不站起身?”姚温玉把刚握在手中的拂尘放下,说:“一年前我与先生在琴州雅谈,是站着的吗?”梅老说:“自然是站着的。”姚温玉便说:“那我此刻仍然是站着的。”罗牧曾经在灯州求学时参与过清谈,但那时都是书院同窗间的座谈,孔岭也很具有诡辩之才。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,孔岭今日没有来。席间谈锋继续,楼外的细雨连绵,在座的人无不静气凝神。乔天涯背靠着门,看檐边雨珠飞溅,把远山染得苍微朦胧。姚温玉的声音清朗,解答时不急不躁,仿佛他在院内落下的棋子,一颗一颗,敲在这场雨里。李剑霆坐在座位上,问薛修卓:“既然清谈能够召集群贤荟萃,先生,太学为什么不设谈?”薛修卓合卷,反问:“什么人能参与清谈?”李剑霆说:“天下有学之士。”“不对,”薛修卓直视着李剑霆,“是天下饱食无忧之辈。”薛修卓参与过清谈,但次数屈指可数。所谓的清谈,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谈,这些人既不议国政,也不议民事。清谈在厥西十三城最为风靡,接着是阒都八城,潘蔺等世家子之所以会格外推崇姚温玉,就是因为姚温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,这是种不俗。可是这种不俗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上,清谈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绝迹了,难道是因为中博没有有学之士吗?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没有饱食无忧之辈。李剑霆思量片刻,说:“既然如此,那姚温玉今日邀约天下饱食无忧之辈有什么用处呢?”薛修卓沉默片刻,转过目光,看窗前芭蕉摇曳,那雨下得这般急,仿佛是他与姚温玉下棋的那日。茶楼外的天色已暗,清谈还没有结束。梅老年迈,此刻已经坐得累了。他与姚温玉争的是“变与没变”,喝了好几盏的茶水润喉。梅老清了嗓子,说:“我说的变化,是眼前的躯体变了。不仅如此,你变了,时间变了,世间也变了,你早已不再是适才的你,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。”众目看向姚温玉,等待他的作答。但是姚温玉缓缓垂下袖,在四轮车上对梅老施礼,说:“先生说得不错。”此言一出,四下哗然。这谈论的事情,分明还没有结束。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,就是想听一番争锋,岂料姚温玉却就此作罢,自行认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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